在海一方 獨立書店

位於蘭嶼的一家書店,販售新書,也可代為尋書訂書。店內收納文學書籍、詩、繪本,同時也關注海洋山林、土地、內在、旅行與女性力量。
文/羅秀芸
原刊載於《閱讀的島》vol. 10〈讀力運動〉,2020/11出刊
移居蘭嶼是人生中未曾預想的選項,而在蘭嶼開一家書店,也是意料外的牽絆。
三年前,和多數蝸居城市的異鄉人一樣,駝著忙碌枯燥的業績目標,對未來感到困惑茫然,望著一紙名片幾度思忖:「若拿掉名片,我們還剩下什麼?」,穿梭車水馬龍中,始終無法靜心得到解答。讀過一遍遍《棄業日記》,看身邊同事陸續出走,有人下鄉成為果園農夫,有人投奔山林懷抱,有人遠赴海外碰撞流轉、找到新的棲所,我也單純好奇想離開,去尋覓屬於自己的解方。
這些年時常夢見蘭嶼,對我而言,原只是曾短暫旅行過幾次的小島,有一群雖不熟悉但始終牽掛的朋友。隨著夢境頻繁發生,人們的面孔和公路的模樣逐漸清晰起來,正好此時小島有合適的工作機會,像冥冥中被指引般,遂立即告別生活了十四年的台北。回來。
初來蘭嶼時生活仍沒有太大變化,工作只是從比較有規模的大型企業轉換到人力精簡的小型機構,一樣朝九晚五在職場繞轉,唯一不同的是下班後多了些趣味。我常沿著夕陽散步,看羊群輕巧走在海邊的礁岩,繁雜思緒隨之被暮色吞沒;鬱悶時縱身跳入海裡,被海的寧靜撫慰包容。工作單位裡,和我同樣來自台灣的夥伴來來去去,總有新人換舊人,很快成為舊人的我,反覆分享著生活與工作所見,關於島嶼與人、關於土地與關係,和每個來到身邊的人對話,彼此詰問。在無數遍散步同時思辯的夜裡,終於喚醒一個塵封許久、藏在記憶琛處的念想:我想開一家書店,一家有暖黃燈光的書店,靜靜佇立在並不熱鬧的路旁,讓前來的人可以自在閱讀、被文字療癒。我想開一家書店,希望讓人們在這個空間裡感到寧靜與安心。
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在蘭嶼開店,光想尋找承租空間就極為困難,還必須克服季節、天候與交通運輸的考驗。常有旅人抱怨:「為什麼店家都愛開不開呢?」,並不是居住在此的人們比較隨興,小島早期僅以捕撈和少量作物種植維生,發展觀光後,湧入的人潮早已使得資源供需不平衡,物資多仰賴台灣本島以船隻跨海運送。貨船一週兩班,能運載的貨量有限,若適逢天候浪況不佳,更有可能耽擱延誤,沒有貨自然店也開不了。以前身為遊客,都選在風和日麗的夏日前來,班機正常起降,萬物生機蓬勃。成為居民後體會了冬日的刻苦,東北季風吹拂下,整座島總是浸潤在強風急雨裡,飛機不飛是日常,每日數班的客船銳減為每週兩三班,貨船更是久久一次,整座島空蕩蕩的,甚為清寂。若必須出島洽公或看診,就得要有滯留數日無法回島的心理準備。
截然不同的季節樣貌考驗長久居住的耐性,而無數次的別離磨練著對生命的既視和感知。當時的我只是想起了開書店的心願,並不急著實行,因為我還不知道,自己未來究竟會在哪裡重新落腳?腳下的土地如此厚重,眼前的風景如此神迷,會有我可以安居之處嗎?
因為工作關係,有比較多機會能探詢蘭嶼過去的歷史風貌,並走進部落和族人接觸、對談聆聽。對於島嶼的認識漸漸不僅止於外在環境,而是開始參與文化課程、認識歲時祭儀、觀察人們的一年四季,稍微走進了蘭嶼真正的生活裡。從摸索環境轉為理解人群,擁抱海洋而後撫觸山林,除了持續與文化接軌外,也曾接下在地記者的職務,走訪小島各式各樣的活動與議題,看過豐收感恩的盛典,旁觀擦槍走火的衝突場合,聽見不同世代對於島嶼的憂慮或期待,寫下飛魚汛期海裡和山上的農忙,並持續思索前輩曾提醒的蘭嶼觀點。
吸收碰撞與消化沉澱的過程裡,突然發現自己變得更健壯了,能夠毫無畏懼去面對心裡埋藏許久、遲遲不敢做的事情。偶然一次出島時,飛機起飛,俯瞰著小島的每一方寸,忽然對於未來可能離開感到非常捨不得,原來無意間,我已經被這塊土地牢牢黏住,無法再抽離了。那麼開書店的心願,在這裡有實踐的可能嗎?
我把心願輾轉對親近的朋友說起,惦量著自己的能力,鼓起勇氣探詢,很幸運花費不算長的時間便徵得部落族人同意,承租到一方幽靜土地,可以自己建造想要的空間。土地在有芋頭田的地方,族人稱為山上,周遭是茂密的樹木和草叢,需要花費一點工夫整理。由於是租用的土地,未來地主也許還有其他運用的可能,因此不宜建造需要費力拆除的水泥建築,評估了預算後決定購買二手貨櫃來作為基底,再想辦法重新裝修構築。
身體力行去實踐夢想是浪漫的,而實踐的歷程誠然艱辛。自去年底開始整地起算,耗費了約九個月的時間,遇見許多人生的中「第一次」:第一次走進貨櫃場,在如巨型樂高積木樂園的場內尋尋覓覓,選定未來的「書店」。第一次釘板模、綁鋼筋,手握工具親自把水泥灌漿整平做地基。第一次使用鋸床和切割機,丈量裁切一根根骨架和一片片裝修隔板,用釘槍為貨櫃內裡包覆新裝。第一次為新的牆面批土補縫隙、刷油漆,學習理解水電管線的配置。第一次用自己的雙手做出各式各樣的書櫃、吧檯流理臺等家具。第一次從無到有,在荒蕪的泥地上憑空蓋了一間為夢想而生的房子。
這間房子不僅僅是書店,也是我的居所,前後兩個貨櫃併攏,用一扇門區隔出書店與私人空間,從此可以戲謔地說:「我在家裡工作。」「我住在書店裡喔!」,一次解鎖人生兩樣成就。
有人問:位在離島的書店有特定的主題嗎?其實沒有。島上現有鄉立圖書館與蘭恩文教基金會書屋,前者長年缺乏對閱讀有熱誠的圖書館專員,後者則因人力短缺,營運或推廣都實為艱難。小島長期缺乏專屬於閱讀的場域,而我們曾無意間在曬書節活動中看見族人對閱讀的渴求,當然也不乏久居島嶼的外地工作者想持續透過紙本書充實自己的想望。定調主題與否對我來說並不是首要的,而是重建,重建書與島的連結。在與海共生的人之島,點亮一盞寧靜的書燈,讓書緩緩走進人們的生活中,也許未來,能成為幫助推動文化傳承的另一股潛在力量。